· 感想三 ·
幾多“春江水暖”擷美來
圖一 吳冠中1988年創(chuàng)作的另一幅《春江水暖》,現(xiàn)收藏于新加坡國立美術(shù)館
“春江水暖”心擷美
吳冠中先生在1988年69歲時曾創(chuàng)作了另一幅畫作《春江水暖》,其題曰:“春江水暖鴨先知,非也,是東坡先生先知也?!?這一點題,頗有點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所對答的盎然意趣,莊子曰:“汝安知魚樂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,我知之濠上也。”
南宋時期的江西吉安人羅大經(jīng),在《鶴林玉露》一書中講到:“盡日尋春不見春,芒鞋踏遍隴頭云。歸來笑拈梅花嗅,春在枝頭已十分?!?/strong>中國有句古話,叫做“萬物靜觀皆自得”。其實,畫家在藝術(shù)的創(chuàng)作過程中,所謂的尋“春”,其實就是尋“美”,而所謂的尋“美”,就是尋找內(nèi)心深處一種安好自洽的心境。作為一個專業(yè)畫家,吳冠中認為正所謂“未成曲調(diào)先有情,未備具象先有形”,畫家要把握美丑的規(guī)律,審美的“慧眼”遠比“巧手”更珍貴。我認為,“巧手”這是畫家職業(yè)的本分,需要“為伊消得人憔悴”的恒心練就,“慧眼”需要功夫在詩外的積累和見多識廣,正所謂,“眾里尋他千百度,她在燈火闌珊處”,而“琴心”則是心靈“未成曲調(diào)先有情”的深闊大美之來源,有了“赤心真情”的豐盛,就一定會孕育出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的“化美致境”。唐代畫家張璪提出“外師造化,中得心源”,“心源”就是畫家內(nèi)心對大自然“造化”的感悟。因此,美就在身邊左右,隨處可采頡,無處不禪意。
圖二 胡汀鷺作品《春江水暖》
藝術(shù)作品的價值貴于真情實感。吳冠中先生每一幅作品都是真性情之作。他寫道:“真要搞藝術(shù),還是要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里去。只有到自己的家鄉(xiāng)、自己的民族,才能搞出有感情的東西來”,這是梵高寫信給他弟弟的忠告,麥子(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)要扎根在鄉(xiāng)下的土地,這一主張深深影響著吳冠中人生的幾處抉擇,而“真”與“情”是他作品建構(gòu)形而上抽象美之外的永不斷線的風箏。
因為每年的春臨大地,從近代以來,有多少愛美、愛生活的杰出畫家,都是圍繞“春江水暖”這一詩情話題,先后創(chuàng)作呈現(xiàn)出不少對姿多彩、風格各異的杰出畫作,他們有任伯年、趙叔孺、胡汀鷺、金城、黃君璧、張伯駒、錢松嵒、孫其峰、劉繼卣、蕭朗、黃永玉、袁曉岑、朗森等等,不一而足,其作品各自相映成趣,畫家們用琴心、用慧眼、用巧手給我們留下了他們所處時代的春之美麗,美之心緒。
圖三 黃永玉《春江水暖鴨先知》
“人是不拒絕美的”
做為繪畫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的外行人,當我每次打開吳冠中的作品畫冊,去靜心欣賞時,心里總是充滿喜愛之情。我購買了吳冠中作品的絕大部分出版物,由于他的畫作與文章深入人心,影響甚廣,有關(guān)其生前身后的出版版本很多,只要是沒有收藏到的,我是每遇必購,有時還會作為禮物贈與朋友。太太說我對吳冠中的作品是真喜歡,對吳冠中我是真粉絲,我也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驚奇。近期,歌唱家閻維文在參演國家歌劇院推出的大型歌劇《長征》后,蔡國慶問他對作品的感受時,他很認真的說:“人是不拒絕美的”,我深以為然。正是由于真心地喜歡,五年前,我送女兒到北京讀大學時,專門選擇住在中國美術(shù)館附近的酒店,第二天上午,我?guī)е愕軅z就鉆到美術(shù)館里看展覽,整整的幾個小時,流連忘返,臨走時,當我轉(zhuǎn)到館內(nèi)的美術(shù)商店里,看到書架上擺著一幅吳冠中的《高粱和棉花》油畫,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,他在中央工藝美院任教時,全校師生下放河北獲鹿縣李村農(nóng)場期間創(chuàng)作的代表作之一(該作品現(xiàn)在收藏于上海博物館,2020年3月20日中國郵政發(fā)行了120分面值的《高粱和棉花》郵票,一同發(fā)行的還有吳冠中代表作《雙燕》),這是一件油畫原版復制品(只此一件),雖然價格不低,我還是毫不猶豫的買下來以作欣賞珍藏。晃眼間已是下午三點了,孩子們肚子餓得咕咕叫,我心里知道,他們已經(jīng)有了一些小小的情緒了。我忘記了兩腿發(fā)酸,提著包裝好的畫作,心滿意足地走出博物館的東門,找到了一家賣陜西面的小飯館,因陋就簡,每人趁熱吃了一碗油潑面來墊肚子。孩子們看到爸爸如獲至寶的興奮勁兒,也都忘記了一天的疲憊而替我高興。晚上,緊鑼密鼓,我們就近還要再餮饕一頓更美的大餐。我要帶孩子們七點半鐘前趕到首都劇場,去看由馮遠征主演的《司馬遷》話劇,讓孩子們再去飽一次眼福。演出開始后,當孩子們身心專注于藝術(shù)舞臺上,置身于話劇所演繹的虛擬時空里,與司馬遷跌宕起伏的命運緊緊相連時,孩子們的兩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。大自然有美,生活更有美,她就在我們的身邊。但對許多普通人來說,過日子遮蔽了美、隱藏了美,對“美”即無暇顧及,也難去擷取,所謂“身在美中不知美”,而這就藝術(shù)家所需要的創(chuàng)作和勞動。當我們真正的打開心扉、揮去浮躁,去置身到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美的體驗場,每一個人對美是不會拒絕的,而孩子們更是如此。
圖四 吳冠中《高粱與棉花》李村系列 圖五2020年3月20日《高粱與代表作
(1972年)原件復制品 棉花》發(fā)行的120分郵票
藝術(shù)是美的橋梁
美學大家王朝聞在《涉藝偶拾》文章中,開篇就引用畫家珂羅臨終時說的話:“多么美呀,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景色。” 同樣,作為一個藝術(shù)美的欣賞者、愛好者,面對偉大藝術(shù)家所創(chuàng)造出來的美之作品,你是不能拒絕的。吳冠中早年留學法國時,當他乘船月余到達巴黎后放下行李時,無暇顧及于勞頓,不是先去游玩那香榭麗大街,而是一頭扎進盧浮宮里,如饑似渴地沉浸在這世界的藝術(shù)寶庫,去欣賞和學習西方各個時代大師們的藝術(shù)杰作,盡情的放飛自己,樂而忘返的遨游于集世界藝術(shù)美之大成的歷史時空。明代大家董其昌則曰;“先師古人,后師造化” 。二十多年來,也是由于自己對藝術(shù)的喜歡,對美的向往,去過了國內(nèi)外不少的博物館和美術(shù)館,很多印象深刻的場景至今是歷歷在目。
2005年6月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術(shù)館,我看到的是,從世界各地匯聚而來朝拜似的不息人流,當我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到了梵高的作品,感受到了陽光與大自然調(diào)和出的梵高色彩,似乎聽到了梵高所聽到的鳥鳴和田間收獲的歌聲,似乎觸摸到了梵高心的跳動,吳冠中一生崇拜并被影響一生的畫家,無可替代的就是梵高。今天我們回頭再看梵高、高迪,凝心審視吳冠中,你會強烈地感受到,他們雖然活在不同的時空里而命運各異,但殊途同歸,都成就了終生為創(chuàng)造奉獻“美”的使命,在藝術(shù)的天國中,他們有了來生發(fā)現(xiàn)美、創(chuàng)造美的共同語言,相逢握手,漫步于美的橋梁。
關(guān)于藝術(shù)和美的關(guān)系,美學家高爾泰在《論美》中講到,“事實上,藝術(shù)在創(chuàng)造著美:這美不是在藝術(shù)家的勞動過程中,而是在讀者受到感動的時候產(chǎn)生出來的” ,即“美的本質(zhì)也就是人的本質(zhì),人的本質(zhì)是自由,美是自由的象征,藝術(shù)是人類情感的表現(xiàn)性形式。”這一對美體驗的深刻洞察,吾深以為然。
上個世紀初,也就是百年前的今天,蔡元培在北大任校長前后,最早提出了新文化、新教育的“五育并舉”思想,而認為,美育教育是進行世界觀教育最重要的途徑,使人們從現(xiàn)象世界通向?qū)嶓w世界所必經(jīng)的橋梁,深刻認識到,美育教育的重要性源于其特點,“人從現(xiàn)象世界通向?qū)嶓w世界存在的障礙不外兩種意識,一是人我之差別、二是幸福之營求。”這猶如鐘磬大音,其言甚也。蔡元培在推動國民新文化運動方面殫精竭慮、不余遺力,打破了大學教育的桎梏思想,不拘一格的為北大延攬各種人才。一個兼職教授魯迅,為北大設(shè)計的校徽至今依然雋永生輝,沒有文憑的劉半農(nóng)教授寫下詩作《教我如何不想她》,獨創(chuàng)“她”字,并成為國人變革時代經(jīng)典詠流傳的不朽歌曲,并發(fā)國語聲律美之先聲。弟弟劉天華曾任教于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,劉氏兄弟“一門兩北大”成為當時佳話,他在有限的生命里,為我們今天留下了不朽的二胡曲:《光明行》、《良宵》和《空山鳥語》等,純而靜美的天籟之音,至今繞梁而不絕。
圖六 吳冠中的代表作品《雙燕》紙本(1988年)
“杏花春雨江南”美
仲春欲罷,暮春臨近。前日,正是清明剛過時。當下的江南已是一番“兩岸曉煙楊柳綠,一園春雨杏花紅”的景象 。
節(jié)前,我在翻覽報紙時,看到新華社發(fā)的一幀照片,是拍攝安徽黃山黟縣的旅游景點宏村雨后的情景,真可謂是,春雨江南,煙云繚繞;空山燕語,水波不驚;白墻黛瓦,靜影沉璧。這即是美景,更是詩意,山水如畫,鄉(xiāng)愁依依。
圖七 雨后的安徽省黃山市黟縣宏村 韓旭 攝
春色正濃之時,最讓人觸景生情。若把吳冠中一生的作品,尤其是晚年往后的作品通看一遍,你會由衷地感受到,畫家依靠“巧手”的畫筆抒發(fā)出“探春”、“迎春”和“惜春”之情,從“南國之春”、“巴山春雪”、“江南春早”、“紹興小景”、“春燕”、“墻上春色”、“百草園”、“江南”“易主人”“春曲”、“雙燕”、“高橋”、“春風又綠江南岸”、“早春”和“春又至”等等代表畫作,不勝枚舉。吳冠中是江南柳岸曲巷探春采美的行舟人,是江南故鄉(xiāng)春之聲的歌唱者,是繪畫世界里真正百年一見的春光圣手。吳冠中說,“中學時代,我愛好文學,現(xiàn)當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魯迅。六十年代起,我不斷地往紹興跑,紹興和宜興非常類似,但比宜興更入畫,離魯迅更近。黑、白、灰是江南主調(diào),也是我自己作品銀灰主調(diào)的基石,我藝術(shù)道路的起步。”
圖五 吳冠中的紙本《紹興小景》(1981)
前年的八月初,正是赤日炎炎的盛夏時刻,兒子小學畢業(yè)后的暑假,我們一氣呵成的從余姚、慈溪、上林湖和河姆渡再到紹興走了下來,探源了法門寺地藏唐代秘色瓷的神秘,路過了作家余秋雨的故鄉(xiāng),感知了七千年前的稻作文明,洗禮了陽明心學的“致良知”,可謂是大開眼界,如沐春風,大有不是春光,勝似春光的感覺。第二天參觀魯迅故居時,人流如織,孩子熱的是汗流浹背,對三味書屋、百草園的興致頓失,一下子找不到了那種一心向往的感覺,這應(yīng)該是缺少了那份江南書卷美的春光秋韻吧。恰值正午,陽光更烈,離此不遠的蔡元培故居里游人卻很少,我和兒子可以靜下心來,慢慢地走走看看,帶孩子去了解這位民國初期的偉大教育家、新文化運動的推動者、北大歷史上最卓越的校長蔡元培先生。五百多年前,遠在萬里之外的意大利小城佛羅倫薩,有一個叫洛倫佐·美蒂奇這個人,除了其家族的權(quán)勢和財富實力外,他的開明和審美的向往,使身邊聚集和影響著一批這樣的人,如馬薩喬、波提切利、達·芬奇、拉菲爾、提香和米開朗基羅等15世紀文藝復興的扛鼎藝術(shù)家,這是一群在在歷史的長河里如雷貫耳的名字,在他們背后的一個歷史上的關(guān)鍵少數(shù)者,打破了中世紀的黑暗蒙昧,開創(chuàng)了西方文明的光輝時代。一百多年前,在東方古老中國,一個劃時代的早春乍寒時刻,一個蔡元培,成就了北大、成就了新文化運動、成就了陳獨秀、李大釗、魯迅、辜鴻銘、王國維、劉半農(nóng)、錢玄同、胡適和毛澤東等人杰一個開創(chuàng)的時代,成就了江南水鄉(xiāng)紹興的人杰地靈,更讓后來者吳冠中對此地此水、此人此景,魂牽夢繞,靈思泉涌。
圖六 蔡元培與魯迅在一起(蔡元培故居)伊汀攝影
吳冠中,一個故鄉(xiāng)江南的游子,一個深愛江南的赤子和畫癡,他的一生奮斗印證了唐代畫家張璪的“外師造化,中得心源”的“心源”歷程。清代惲壽平《在甌香館畫跋》中形象的說到,“春山如笑,夏山如怒,秋山如妝,冬山如睡”,四季變化如同人之神態(tài)表情,乃畫家之情感與寄托。有評論家認為,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來源于師法自然,但如何把自然美變?yōu)樗囆g(shù)美這一轉(zhuǎn)化過程,是需要藝術(shù)家付出勞作,付出心血,一筆筆潛心耕耘,同時體現(xiàn)著藝術(shù)家內(nèi)心的情思文化修為,可以肯定的講,吳冠中再造了自己藝術(shù)的“春神”。“庚子已去辛丑來,更到陽春萬花開;新冠疫苗億人種,瘟神盡逝春常在?!?/strong>不管如何感言萬余,這正應(yīng)了毛主席的《七律·送瘟神》:“春風楊柳萬千條,六億神州盡舜堯。紅雨隨心翻作浪,青山著意化為橋。借問瘟君欲何往,紙船明燭照天燒。”成為華夏又逢劫難,人民同心同德,抗疫化險為夷的生動寫照,我們迎來了新時代的新氣象,再續(xù)新春天的新故事。
圖七 吳冠中的彩墨作品《春風又綠江南岸》
——伊汀創(chuàng)作修改于2021年4月8日晨東海伊汀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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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文章系作者杜建君先生原創(chuàng)文章,非經(jīng)授權(quán),請勿轉(zhuǎn)載!